4月15日,深圳西丽大勘村,曾叔在屋内讲述这30多年与罕见精神病妻子之间的故事。 记者 刘有志 摄
每天下午4点,年近6旬的曾叔就会敲开妻子的房门,轻轻告诉她,我们该出去溜达一下了。妻子阿娣低着头,顺从跟在曾叔身后,就这样,从村头走到村尾,从晚霞初露到落日有余晖。这是南山大勘村村民都十分熟悉的一幕,多年前,阿娣突发精神病,从此生活不能自理,丈夫曾叔无怨无悔地照顾了她三十多年。十年前,因为专业社工的造访和帮助,阿娣开始苏醒并恢复部分意识,曾叔带着她徒步,希望让她的体质变得更好一些。
相识 她是他的病人“她的眼睛会说话”
曾叔刚刚认识妻子的时候,她是他的病人。1984年,他从老家广东紫金高中毕业,跟着一位赤脚医生四处行走。阿娣当时刚满20岁,在几年前因为一场变故忽然变得神志异常,不再言语,看人也是直勾勾的。
在治疗阿娣疯症的时候,憨厚老实的曾叔被她的父母一眼看上,希望他能成为上门女婿,“他们说,她的情况慢慢在变好,说不定结婚就好了”。曾叔说,接手阿娣这个棘手的病号后,她的情况确实在变好,有一次吃饭,她忽然念出一句“葱,不要吃葱”,虽然只有一句话,但已经让她的家人喜出望外,因为这差不多是五年多以来,阿娣第一次开口说话。
曾叔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不会言语的阿娣,“她虽然不会说话,但她的眼睛会说话呢”,曾叔说。就这样,第二年,他和阿娣举办了婚礼,憧憬就此过上简单平实的生活,但事与愿违。
婚后 村民欲给他另介绍对象 他从未应允
婚后,阿娣的情况忽然急转直下,除了对外界不再有反应之外,行为愈加乖张疯癫。有时候忽然从家里跳起,一头扎进后山的湖里,曾叔已经不记得一年里有几次将老婆从水里捞起来。家里第一个女儿刚出生时,曾叔不得不每天打三份工。早上去荔枝园帮人栽种,下午将砍来的柴火送到附近的三个工厂,晚上还要去附近的田地里开荒。
一直咬牙熬到上世纪90年代初期,那时候曾叔每个月能拿到千元,在同村人看来几乎是天文数字,但曾叔心里清楚,阿娣每个月光吃药就会花到700多元,剩下的钱几乎是杯水车薪。带着妻子看遍省内名医,阿娣的情况始终不见起色。她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多年,大小便失禁,每天都需要人喂饭。即便如此,曾叔从未考虑过抛弃妻子,有村民透露“当时是有人给他介绍小妹的,担心他后半辈子守着一个疯婆娘,怎么过啊”,但曾叔从未应允,觉得再结婚也没什么意思,这股子劲头让全村人都很佩服。村民林又明经常去曾叔家里串门,“他对老婆真的好好,经常带老婆出门散步,别的男人哪里有这么闲情逸致”。
治疗 社工鼓励 她完成第一次“远行”
2010年,随着南山区残疾人家属资源中心的社工服务介入,阿娣的病情开始出现转机。中心督导廖文霞透露,阿娣的情况较为严重,她精神病的隐形症状非常明显,退行严重。
廖文霞解释,一个男人感受到了“中年危机”,他害怕变老而死去,为了避免与无意识恐惧相连的焦虑,他可能退行到青年时期,变得不负责任、开赛车兜风、试着与女性约会,甚至吃儿童食品。但阿娣的退行是最严重的,她完全退行到了婴童的时期,不与外界沟通,失去了最基本的自理能力,常年卧床不起。
这种情况非常棘手,药物难以发挥作用。社工将重点放在阿娣之前的人生经历上。中心的社工经过向其周边邻居、村民和亲人走访了解,在生病之前,她是班上的文艺委员,喜欢唱歌,还拿过学校的一等奖,于是她们试着找到当年阿娣喜欢听的红色歌曲。
慢慢地,阿娣开始有了反应,起初,是手指头跟着旋律摇摆。接着,是嘴里咿咿呀呀地跟着哼上几句,在后来,她甚至能跟着录音机的节奏唱几句。廖文霞透露,差不多花费了一年的时间,阿娣开始对外界有反应,虽然她还是不能言语,但是社工在跟她说话的时候,她能做出相应的反应,这无疑是很大的进步。后来,在社工的鼓励下,阿娣开始起床、在家散步、到社区散步,能走的距离越来越远。后来,中心举办一次较为大型的“沙井海上田园游”活动,阿娣竟轻松地完成了几十年以来的第一次“远行”。这一切,给了曾叔莫大的鼓励。“有生之年都没有想到她能够重新站起来”。
徒步 带着她来一场说走就走的徒步
从阿娣愿意出门开始,曾叔就经常带着她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老两口喜欢从大勘村一路徒步走到红树湾。走走停停,一路下来需要耗费上三四个小时。
“你看她,在家里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事情”,曾叔说,但是阿娣徒步的时候进入状况了就判若两人了,她抬着头,挺着胸,脸上还泛着红色的光芒,“就像刚打了一场胜仗一样呢”。
这样的徒步,还是会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尴尬。如果阿娣想上厕所了,她不会关门,曾叔不得不在洗手间门口帮妻子“把守”,有时候会花一些口舌跟人解释,不过还好,大家都很善意,未曾遇到过麻烦。
再后来,曾叔和阿娣就一直是家属资源中心的出游活动的积极分子,从深圳南山到盐田、到广州、到惠州、到桂林阳朔,同去的还有其他精神病患者和家属。在社工周丽萍看来,曾叔对阿娣的照顾,几乎是无微不至,“他担心阿娣姐尿床,特地带了尿不湿,又担心晚上会把床单尿湿了妻子睡得不舒服,他还专门背了吹风机去”。
为了照顾曾叔的身体,村里给他安排了保安巡防员的工作,这对他来说,是个美差,每天他走在前面巡逻,阿娣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不知不觉地,一趟走下来,一两个小时转眼就过去了。曾叔说,每次阿娣跟着他巡逻,出汗多一些,脸色也更好一些。而有了妻子的陪伴,他也觉得腰杆子更硬一些。
而且他也有小小“私心”—我的身体状况是大不如前了,如果她的身体能变得好一些,我陪着她能走远一些是一些,要是我不在了,以后子女照顾她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如今阿娣的饮食依旧是曾叔照料。他至今记得当时阿娣喊出的那句“不要葱”,三十多年来,自家的餐桌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食材。
我的身体状况是大不如前了,如果她的身体能变得好一些,我陪着她能走远一些是一些,要是我不在了,以后子女照顾她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曾叔
对话
“她对于我,还是一份责任”
南都:这么多年,有没有后悔过当年跟她结婚?
曾叔:没有后悔,我年轻的时候,很多女孩子都喜欢我,但我跟她们都没成。反而守着她(阿娣)过了大半辈子,我觉得这个就是命。
南都:最苦的那段时间是怎样的?
曾叔:最苦的不是每天做三份工,是那时候好不容易从食堂带一些剩饭和剩菜回来,发现家里的碗都被砸了,有时候晚上又哭又笑。那几年都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南都:觉得这样值得吗?
曾叔:没什么值得不值得,自己不后悔就好,现在我们村很多女人都希望能找一个我这样的老公呢,给了他们老公很大压力(笑)。
南都:以前小孩有抱怨过家里的情况吗?
曾叔:天注定没办法,以前那么多女朋友追我,我都不要。她的病情变得严重的时候,我们刚开始有了小孩,如果我不要她,那是不负责任,我觉得她对于我,还是一份责任。
记者 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