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骆新
20多年前,我在中央电视台做《正大综艺》导演时,经常被人问:“你认识赵忠祥吗?”我说“认识”,人家马上兴奋地紧攥住我的手,仿佛赵忠祥的手此刻就长在我的身上。接下来的问题是:“他是你们台长吧?”我回答:“不是,他就是个主持人”,而这时我得到的反馈,一般都是拉长的一声:“啊……”我猜这极尽夸张的感叹背后,一定包藏着对“干部体制”的愤怒——赵忠祥竟然不是中央电视台的台长?岂有此理,天理难容!
从历史所承袭下来的“官本位”思维,早把我们培养成了天然的权力膜拜者,似乎一个人只要有了学术或技能上的某种成就,就必须给予他(她)一个官职,否则,学术或技能的价值,就无法得以体现。久而久之,这种利益导向很容易瓦解了学术或技能的独立性及其尊严。
那时候,中央电视台只有两个频道。在一个媒体渠道尚属稀缺的时代,凡能够占据媒体顶端的电视主持人,大多都会有些令人望而生畏的感觉,就像是大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冲着台下黑压压一片的乌合之众“训话”,高屋建瓴,高台教化,语态中或多或少都会带着些“官气”。
遵循国家通用语言的旨趣,一度是人们对广播电视主持人的评判标准。按照坊间舆论嘲讽的说法,那时候的主持人,是怎么“不说人话”就怎么来。
“不说人话”有两种体现:第一种,是追求“掉书袋”的效果而刻意佶屈聱牙,让人听着一脑门子糨糊;第二种,则是追求政治正确而极尽情绪渲染之能事。
第一种——我自己就曾给杨澜写过极为拗口的稿子,譬如:“各位亲爱的观众朋友,今天的《正大综艺》节目将为您介绍被全世界的顶尖旅游杂志共同誉为‘在浩瀚的太平洋上所镶嵌的一颗璀璨的珍珠’的美丽的夏威夷群岛……”杨澜看后大嚷:“你这是要一口气憋死我啊!”
第二种——某主持人曾在打谷场上采访一位农民老大爷:“大爷,听说今年您的收成不错啊!”大爷说:“对着咧。”主持人接着问:“您觉得,今年收成不错的原因是什么啊?”一听这个提问,估计领导要听“歌功颂德”的动机很强烈……偏巧打谷场上,脱粒机的噪音大,大爷耳朵又有点背:“你说啥?”主持人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大爷说:“对着咧!”主持人有点懵,但还是再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面对摄像机,农民大爷此刻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主持人一看苗头不对,马上接下去说:“您是不是应该感谢党的惠农政策好?您看,省种子公司给咱们提供了最好的种子,县农技站又派了这么多技术人员下乡教授广大农民如何科学种粮,一号文件又督促各级政府敞口收粮,稳定了收购价格,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让农民兄弟们放心种粮嘛!所以,粮食产量自然就上去了,大爷,您说是不是啊?”大爷瞪着主持人半晌,咽了口唾沫,说:“对着咧。”
采访完成!
我每次看这段录像,都忍不住要大笑,但是笑完了,又真想哭。
从“说官话”到“说人话”,需要一个漫长的进化的过程。
这个语态改变的过程,实际上是从邓小平南巡、中国全面重启市场经济开始的。
上世纪90年代,全国几乎所有的男播音员、主持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嗜好,就是模仿赵忠祥在《动物世界》里的解说风格——“每到春天,在肯尼亚广袤的马赛马拉草原,几万头角马开始了他们漫长的迁徙之旅……”
从解说《动物世界》开始,赵忠祥一改他30多年的新闻播报风格,语调开始变得柔软、低沉,断句也显得很奇怪,就像“在阿拉斯加”这5个字,他似乎会有意将“在”这个字拖一个长音,然后才接上“阿拉斯加”。瞬间让你魂游于靠近北极圈的冰冷空气中。
我记得,我曾给某企业拍了个宣传片,找李咏配音。当时,李咏并不像后来那么出名,但他的声音条件非常好。进了配音间,他问我:“要什么风格的?”我连想都没想,就回答他说:“全台都说你模仿赵老师最像,那就赵忠祥呗!”
现在回想起这事儿来,我肠子都悔绿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就找赵忠祥配音呢!
1996年,我做《半边天》节目导演时,邀请当时还在北京财会学校当语文教师的张越做主持人,因为她曾是电视剧《我爱我家》的编剧之一,能用“普通人都能讲的话”不装蒜地传递道理。可这个选择,一度也受到电视台内外各方面的压力。领导问我们:“她的形象……像主持人吗?”我的制片人当时就反问了一句:您说主持人应该像谁呢?领导愣了一下,没说话,过了半晌,幽幽地吐出几个字:“那就……试试看吧。”
中央电视台起用了张越当主持人大半年之后,崔永元也出现在了《实话实说》……再往后,沈冰、阿丘、毕福剑、撒贝宁、何炅、谢娜、周立波这些人,成群结队、但也顺理成章地进入公众视野。
随着媒体渠道的多元化和网络社会的扁平化,人们已将媒体视为“公共域”而并非仅是行政力量的传声筒。二三十年前,那种自上而下的“纵向语态”,自然要转变成“横向语态”——就像你找身边朋友聊个天,总不能成天把“我爸是李刚”挂在嘴边吓唬人家吧。
前两天,刚结束的“神舟十号”航天发射,中央电视台第一次用张泉灵和欧阳夏丹两位女主持人做直播,有人晒笑道:“央视难道没有男主持人了?”其实,我认为,这也是央视有意为之的。
从10年前的神五升天,一直到神九、嫦娥、天宫一号等的发射,按照美国学者丹尼尔?戴扬和伊莱休?卡茨的说法,每次电视直播,本身就是媒介事件,但任何事都存在一个边际效应,公众对媒介事件中过度的政治渲染、包括对国家实力的赞美总有一个审美疲劳期,甚至存在某种逆反。而男主持人因为其性别特征,或许会越强化观众的这种情绪,难免会出现朝鲜电视台李春姬式的播报效果。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直播间的两位主持人全换成女性,这样“神十直播”就具有了柔和的、感性的成分,甚至可以谈到女宇航员王亚平“大姨妈”来了怎么办,而这样的话题,你很难想象,如果是一位男主持人坐在那,他该如何参与……
2011年,我和孟非获得《综艺》“年度主持人”称号时,著名播音员虹云为我们颁奖,她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你们说,20年前电视主持人,和今天的主持人有什么区别?”
孟非回答:“我认为,现在的主持更口语化了吧。”我说:“以前打官腔,现在说人话。”
孟非悄悄捅了我一下,我想,我大概又说错什么话了吧?
(来源:半月谈系列刊物《品读》——全国十佳文摘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