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生、下岗工,成了“清王坟”研究第一人
十几年跋山涉水 ,足迹踏遍北京郊区
要活200年才能整理完研究资料
溥杰生前评价:一个汉族人做了我们本该做的事
清明将至,一场春雨及时来袭,平添了几分对故人的湿漉漉的追忆。北京人冯其利已经走了百余天了,这将是他的第一个清明忌日。
在丰台区石榴园北里的一栋居民楼里,他的家依然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尤其是他伏案工作的小阳台,妻子崔平已经拉上一道帘子,不让家人随便进去。书架上一整套《清史稿》落了些许灰尘,还有写到一半的笔记本、没拷出文件的U盘,崔平都不去碰它们,仿佛大门咔嗒一响,那个浑身带着寒气的人马上就要匆匆赶进这里。
这段时间,家人还是会接到“找冯老师”的电话,对方不是“有个问题要请教”就是“有件事情要商量”。当崔平告知对方“冯老师已经去世了”,电话那头往往出现充满错愕的长久的空白,这段空白让崔平恍惚中又回到了冯其利最后的日子。
伤逝
脑梗导致身体僵硬、小便失禁 送进医院已丧失意识 京城文史界集体送别老冯
2014年11月20日这天,崔平发现脑梗一年多的丈夫冯其利,一只眼睛又突然斜了,她心里一沉:“其利干吗呀?别再添毛病了!”但躺在床上的冯其利已经不能应答。从9月份起他的身体和双腿开始变得僵直,抱也抱不起来。逐渐丧失的吞咽功能让他喝一小碗水也能呛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是小便失禁,一个月里用光了100个尿不湿,换洗下的尿垫子挂满了窗边的绳子。
擦洗、按摩、喂食,一天忙到晚的崔平曾幻想着哪怕就这么伺候他十年八年呢?不用成天跑出去调查研究了,就自己待在家里看看书也好。然而这两个月来,眼看着冯其利一点点熬尽了气力,崔平意识到留住一个只会吃喝的丈夫也是奢望,不禁痛哭一场。
21日,冯其利丧失了意识,送进医院时各个器官都已经衰竭。大夫催促崔平:我听说他是做学问的,您赶快给他的亲朋好友打电话让他们来看他。儿子也说:妈,我爸爸的朋友只要有一个人来,我爸爸就走了。圈内的知己同好闻讯纷纷赶来,24日晚,陷入深度昏迷的冯其利也许感知到了这一切,安详离开。
60天后,隆冬中的北京寒意正浓,几经打听,记者敲开了逝者冯其利家的家门。
这是一套实际使用面积只有40多平米的两居室,最拥挤时曾经蜗居着老小三代6口人。大房间搁一张床、一小组柜子加一个圆饭桌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床上一个崭新的IPAD是目力所及范围内最时髦的物件。
“我闷得慌,主动提出来让儿子买的,除了打打游戏,就是上网看其利讲课的视频。”
崔平摩挲着屏幕,她以前从来不看丈夫研究的东西,打心里恨,恨他一天到晚只知道四处奔波、抄抄写写,最终累垮了身体。然而追悼会上的一幕却深深感染了崔平,京城里热爱文史的人士都来了,为这个曾填补了学术空白的老者留下了惋惜痛心的泪水。其后,多家报纸刊登了冯其利病逝的消息,老北京网的首页也置顶发布了“沉痛悼念著名清史学家冯公讳其利先生”的悼词。她曾经“不懂”、“不理解”甚至发狠“不再想”的丈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自己真的离他太远了。
兴趣
身为工人却不会用钳子、扳手
每到周末就钻进荒郊野外
四年读完了500多卷《清史稿》
冯其利是地地道道的草根学者,并没有耀眼的专业教育背景。1968年初中毕业后,他被分配进北京电冰箱压缩机厂当了一名工人。那个年代能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不知羡煞多少人,但冯其利却似乎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跟冯其利一个车间的崔平很快就发现他“不务正业”。上班时间他只管按一个按钮,领导让他松个阀门,他就老老实实回答:没学过,不会。他确实不会,直到提前退休,他也没把钳子、扳手摸熟,惹得厂领导不止一次挖苦他:冯其利啊,你是真不适合在我们厂子工作!
八小时之外,冯其利沉迷于抄抄写写,一手硬笔小楷字非常漂亮,后来还经人介绍帮学者郑公盾抄写了多年的文稿。他能一笔一画手绘北京地图,而且每到周末休息日,就带上干粮钻进荒郊野外,没人知道他在捣鼓什么。
与冯其利志同道合的文史爱好者、北京史地民俗协会的副会长常华回忆,“文革”后期,老百姓的业余生活很贫乏,厂子里的工人下了班没事干,就聚在一起喝酒、打牌,但冯其利“不好这个”。
原来,在为郑公盾抄稿的过程中,冯其利渐渐迷上了历史,尤其是清代史,并花四年时间读完了500多卷的《清史稿》及其他大量的清史专著。读书的同时,冯其利还特别注重实地考察,只要听说哪里有一处古迹,就要赶过去看一看。这种研究方式和习惯一直坚持到他躺倒在病床之前。
就是在野外考察的过程中,冯其利结识了有相同兴趣的常华和京城其他文史爱好者。荒郊野岭里一块墓碑究竟为何人所有,丈量完尺寸、拓下碑文,接下来就需要查阅史料寻找蛛丝马迹。当时有关北京的地方志没有发行新版本,只能去北京图书馆翻民国年间的版本,难度很大。
上个世纪80年代初,《北京晚报》复刊后开办了一个《谈北京》的小栏目,几百字的“豆腐块”文章,吸引了一批史地、民俗的业余爱好者踊跃投稿。一天,已经结婚有了儿子的冯其利对妻子崔平说:“将来我一定要在《北京晚报》上写上我的名字。”
几十年过去了,崔平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就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怎么能在《北京晚报》上写上你的名字?”
让崔平吃惊的是,1981年,丈夫的“豆腐块”真的登上了《北京晚报》,而且此后“冯其利”这个名字时不常就见诸报端。快80岁的老岳父只要听说有女婿的文章发表,就乐呵呵地赶到菜市口大街买上5份。厂领导似乎也逐渐意识到强扭的瓜不甜,趁厂子搞“社会教育”将他调进了教育科,主讲近代史。
冷门
没人说得清墓主人是谁
溥杰鼓励他大胆探索
平头百姓瞄上了天潢贵胄
一个来自民间的学者被誉为“中国研究清代王爷坟第一人”,似乎有夸大的嫌疑,但在北京的文史圈里,提及冯其利,没人会认为他有辱这个称号。常华说:“清代王爷坟、王爷府,在他之前没人做过系统的研究,现在也没人能超过他。”
相比其他领域,“清代王爷坟”是个冷门,资料少、野外调研量大、还难出成果。但也正是这个“冷”字,让追求功利的人远离,给了冯其利填补空白的机会。
1982年,《北京晚报》上刊登的一条消息引起了冯其利的注意。消息报道辽宁抚顺的萨尔浒古战场开放,其中展出的62件明清石刻都是从北京西郊的隆恩寺运过去的。隆恩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明清石刻,痴迷历史的冯其利决定赴实地一探究竟。
休息日,背着干粮的冯其利先乘公共汽车到达郊外,然后再徒步前往隆恩寺。不料一番周折后,出现在眼前的隆恩寺已经变成北京军区某部的驻地,禁止老百姓入内。不甘心的冯其利在四周转悠,忽然发现附近有一座清代王公坟墓的遗址,好奇之下,他询问了当地几位老人,但谁也说不清墓主人到底是谁。
回到城里,冯其利没有查找到任何相关史料,这更激起了他那股追究到底的拧脾气。虽然不擅社交,几经犹豫,他来到护国寺敲响了溥杰的家门,以求得到指点。后来冯其利告诉常华,那天开门的恰巧是溥杰本人,听说了自己的来意后,素昧平生的老人非常感动,将他引进屋内详谈。隆恩寺的王坟究竟为哪位先人所有,溥杰也并不清楚,但他鼓励冯其利大胆探索,并亲手写了字条为他引见两位专家。
不料专家也未能解答冯其利的疑问,他们告诉冯其利,清代宗室王公墓葬研究是块空白,过去一些地图上标的地名不准确,有的又只标出坟冢没标名称,如果他能把这些墓葬一一理清,将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听了这番话,一直在寻找主攻方向的冯其利大受启发。又一个休息日,他再次来到隆恩寺,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当年看坟人的后代赵成德,老人的回答振奋人心:“坟主的后人姓曾,是个大夫,就住在福绥境胡同。”
冯其利立刻返城马不停蹄地找到曾大夫,曾大夫取出家谱,真相水落石出,原来隆恩寺的王坟遗址是努尔哈赤的第七子阿巴泰—清初饶余敏亲王的家族墓地。
成功的喜悦坚定了冯其利的信念。清朝前后共十二代皇帝,皇子近百位,亲王、郡王也有百余名,他们死后大多葬在京郊风景秀丽的山区。但由于年代久远,绝大多数墓葬都遭到严重破坏,有的连墓碑都遗失了。而皇室的后人在历史的更替中也逐渐散落于民间,有的没落后把姓氏都改了,捱过十年浩劫的,对自己的身份更是讳莫如深。这些都成为清王坟研究的重重障碍,但冯其利决心要在这条学术道路上一走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