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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乡村少年成长为近半个世纪荣获国际有机地球化学最高奖的首位华人科学家
谢树成院士:勇闯“无人区”,探索“0到1”

发稿时间:2023-09-08 11:01:00 来源: 中国青年报

  在漫长的生命演化史上,地球曾发生过5次生物大灭绝,最为严重的是距今2.5亿年前爆发的“二叠纪末生物大灭绝事件”。一些科学家曾猜想,是外星体撞击地球引发了这场毁灭性灾难。穿越漫长的地球历史,这个千古之谜如何破解?

  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地质大学(武汉)教授谢树成及其团队通过一种特殊的“信使”——地质微生物,揭开了那场大灾难背后的秘密。

  谢树成时常鼓励学生:“要敢闯无人区,做‘从0到1’的研究,要有勇气和胆量做‘天下第一人’。”在没有坦途的求学时代,执着的谢树成总能在迷宫中望见星光。从事科学研究期间,他8年中两度问鼎国家自然科学奖。不久前,他还问鼎国际有机地球化学领域最高奖——阿尔弗雷德·特雷布斯奖,成为该奖项设立40余年来,首位获此殊荣的华人科学家。

  从一位浙江农村的少年成长为中国科学院院士,这位地球生物学家借用自己毕生热爱的地质微生物研究寄语青年一代:“人类个体就像微生物一样,微观尺度的努力往往能够积聚出宏观尺度的力量。”

  “好老师会改变人的一生”

  1967年10月,谢树成出生于浙江省龙游县模环乡上向塘村的一个农民家庭,在兄弟姊妹5人中排行老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谢树成每天放学后,先帮家里打好水、干完田里的农活,再写作业、复习功课。到了暑假的“双抢”时节,他跑到田里帮父母抢收抢种,“晒得比泥鳅还黑”。

  清贫的乡村生活没有埋没这个勤奋好学的少年。1982年中考时,他所在的模环中学仅有两名学生考入浙江省重点中学衢州二中,谢树成便是其一。

  由于英语比较薄弱,谢树成刚到衢州二中时被分到了英语排名最靠后的班级,“全是全校英语较差的”。因此,学校安排刚从浙江师范大学英语专业毕业的潘志强担任班主任兼英语老师。

  “一位好老师,有时会改变人的一生。”潘志强牺牲休息时间,连续两个暑假为全班50名同学无偿补习英语。令谢树成印象最深刻的是,潘志强每天都会拎着一个录音机给大家播放英语新闻,并逐句解释,“给我们打下了扎实的英语基础。”进入大学后,谢树成还收到过10多份英文素材,都是潘志强邮寄的。

  谢树成不负所望,每天清晨早早起床,在宿舍里听英语磁带,4年从未间断。即便是大二到北京周口店野外实习,他都随身带着收音机。读研究生后,他每天坚持写英文日记,还拿过全校英语竞赛的二等奖。英语的短板补上了,为日后谢树成阅读外文期刊和英文写作打下了良好基础。

  “在帮助别人中成就自己”

  1985年,谢树成被武汉地质学院(中国地质大学(武汉)前身)分析化学专业录取了。他入学后不久,改革的春风吹进大学校园。时任校长赵鹏大提出,进行人才培养改革,从全校录取的1300名大一新生中选出30人,成立地球科学实验班,进行跨学科的人才培养,同时学习地质学和非地质学两个专业,五年学制拿双学位。

  挑选过程要经过笔试、面试。谢树成的一名室友特别想报考,又不愿一个人去,就央求“老好人”谢树成陪考。谢树成认为学分析化学专业很好,可是拗不过同窗的盛情邀请,因此参加了考试。

  人生往往充满戏剧性。走出考场,室友向谢树成吐槽:“专业课面试题目太难了,都回答不上来。”室友最终与梦想擦肩而过。而陪考的谢树成却考上了。

  按照培养计划,地球科学实验班实行淘汰制,学习成绩跟不上的学生就要退出,再行增补。一年时间要学完两年的课程,学生每天的课排得满满当当。严格的培养要求造就了良好学风。曾润锋是谢树成的室友,他清晰地记得这样一幕——大家每天清晨出门,至晚方归,晚自习归来,其他班级的同学纷纷站在走道里,向他们“行注目礼”。

  回忆起这位院士的青葱岁月,不少昔日的同窗好友形容谢树成质朴善良、急公好义。

  从矿产系金属专业考进实验班的夏圣猛生病住院,父母远在农村,谢树成便陪着他做完手术,住院期间天天看望他,还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挤出一点钱,给他买来平日里奢侈的鸡蛋炒粉。

  大二时班级组织去黄石铁山实习,到了目的地清点人数时发现,一名男同学忘了下车。谢树成担心同学找不到地方,叫上几个人,沿途一段一段地找,把人寻了回来。

  谢树成以自己的大学生活为例建议年轻人,少一点拘泥于自我的小世界,多一分为他人提供帮助的心。帮助别人,可能看似对自己的学习、事业没有直接的助益,但温暖对方、培育真挚友情的过程,潜移默化中也滋养了自我。

  “在‘无人区’做从0到1的研究”

  武汉地质学院图书馆有一间教参室,里面存放着大量外文书籍、杂志,平日里只有老师可以进入。学校为地球科学实验班的学生开了自由进出的“特权”,这一度令其他班学生无比羡慕。

  每到周末,其他同学或外出游玩、或参加舞会,谢树成则一头扎进教参室阅读外文期刊,这极大地拓宽了他的知识面。多年后回首,谢树成认为,系统的、大量的阅读是他大学期间收获的最重要的学习方法,“宽广的视野决定了成才的方向”。

  4年时间里,谢树成年年是“三好生”,毕业时成绩位列前茅,获得了免试攻读研究生资格,成为殷鸿福院士的研究生。谢树成与导师交流,准备跟着他做古生物方向的研究。拿着放大镜观察了半辈子各类化石的殷鸿福却建议弟子另辟蹊径:着眼于国家未来需要,研究生物跟金矿银矿形成的关系以及相互作用,即生物成矿作用。

  从古生物转向生物成矿成为他科研路上的巨大转折。

  研究生物成矿需要做模拟实验,在殷鸿福的支持下,谢树成在学校地勘楼开辟出一个房间,买回烧杯、锥形瓶、培养箱等各类实验器具,培养各种各样的藻类,白手起家创建了生物成矿实验室,并逐步扩展成分子地球生物学实验室。

  此后,他还引进分析脂类单体同位素的大型仪器,成为国际上第一个开展脂类单体氢同位素与古气候研究的学者,开拓了从碳同位素向氢同位素的大发展时代。

  谢树成鼓励弟子去做“从0到1”的研究,成为拔尖创新人才。“当然这其中一定会遇到万千挫折,它考验远见、定力、愈挫愈勇的意志力,但一旦成功了,你就是开山鼻祖。”2008年,谢树成拿下人生第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奖。这段科研经历,就是他自己走过的“从0到1”。

  生物大灭绝的模式与原因一直是国际公认的研究难点。其中一个棘手的科学难题是,如何确定2.5亿年前海洋动物遇到大灾难时的海洋环境。

  为了获取精确的数据,谢树成和团队历时五年,从微生物的分子化石中寻找答案。他们从浙江煤山金钉子剖面上采集了系列岩石样品,进行微生物分子化石的测定,并在此基础上发现了微生物及海洋环境的两幕式变化,成果发表在国际科技期刊《自然》上。“想起那段激动人心的日子,艰苦又快乐。”谢树成感叹,面对瓶颈的时候,“只有耐得住寂寞,才能啃下硬骨头。只有坐得住,才能有一番作为。”

  随后,他利用微生物进一步拓展第四纪古气候的研究。这些开拓性研究让谢树成发现:地质微生物能够很好地记录气候环境变化,他和殷鸿福由此提出了以发展地质微生物为主题的新学科——地球生物学。2017年,谢树成和团队的研究成果“地质微生物记录海洋和陆地的极端环境事件”入选中国古生物学十大进展。

  在国际上,由于谢树成及其团队在地球生物学领域的突出贡献,中国因此被国际学者称为“发展地球生物学的一支国际领导力量”。

  2023年,谢树成荣获国际有机地球化学领域最高奖阿尔弗雷德·特雷布斯奖,成为自1979年该奖项首次颁发以来,全球获此殊荣的唯一一位华人科学家。

  每次与青年学生交流时,谢树成都鼓励大家把个人目标“跟国家需求结合起来”。这位地球生物学家始终站在祖国需要的最前沿。而今,谢树成瞄准地质病毒,尝试探索地质病毒如何影响地质过程。“想要找到病毒必须具备良好的技术手段。”地质病毒不像普通病毒,没有核酸和蛋白质遗留下来,大部分甚至连脂类也没有。“这就需要创新思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挫折是人生的宝贵财富”

  对地质学专业学生来说,到野外考察是家常便饭,与野生动物相遇不可避免。谢树成读研究生时常到川西北的野外考察,只能住在帐篷里,有时烧饭的香味一起,就能看见不远处的草丛里匍匐着一只狼。为了对付狼和熊,他们的帐篷里时刻准备着防身武器。

  但热爱攀登的人最熟知“无限风光在险峰”。

  1997年,谢树成在中国科学院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做博士后。中国、美国、俄罗斯、秘鲁、尼泊尔5国科学家登上青藏高原,到海拔8000多米的希夏邦马峰考察。大部队的任务是从希夏邦马峰获取冰芯,进行古气候研究。

  在藏语中,“希夏邦马”意为“气候严酷之地”。这座雪峰十分危险,考察途中,一位美国科学家就因严重的高原反应不幸离世。

  在此之前,谢树成从来没上过青藏高原。导师姚檀栋院士担心他的身体,不太同意他去。“我认为机会难得,最终说服姚老师让我去了。”

  谢树成和科考队住在海拔5800米的营地,每天要上到7000米高的地方采雪,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把雪背回营地融化,以便马上提取冰雪里的有机物。

  一天清晨时分,谢树成第一个起床,独自向高处进发收集冰川雪样。头晚雪下得很大,漫天大雪盖住了原来的上山路线和冰裂隙。突然,谢树成一脚踏空,掉进了冰裂隙。好在下坠时随身背的、用于取雪的大桶卡在了冰裂隙中间,才救了他的命。他一点点地攀回地面,等到大部队赶来时,他全身已没有丝毫力气。

  劫后余生的谢树成带着样本一头扎进科研,从样本中检测出石油残余物。他分析,海湾战争中油井燃烧产生的烟尘在全球扩散,一部分受西风带影响进入了青藏高原,而被雪冰“记录”下来。谢树成由此成为高原雪冰微生物脂类与季风关系研究的第一人。

  本世纪初,谢树成已取得了一些创新性成果,他因此获得了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的资助。他注意到,由于实验室的不断发展,空间显得有些拥挤。于是他向学校申请,希望能稍微拓展实验室空间,但由于条件限制未能如愿。尽管那时有其他单位为他开出了更优越的条件,但谢树成毅然回绝,既没有抱怨,也没有向别人诉苦。“年轻人气盛,如果受不了这个气,可能就立马走了。但人生在世,总是要遇到些挫折,不能受了委屈就跑。”谢树成说。

  2005年,谢树成及其团队围绕微生物与生物大灭绝,在国际期刊《自然》发表了一篇文章。

  这本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却遭到了一些国际权威科学家的批评。尽管创新的东西总是容易引起质疑,但年轻的谢树成还是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他没有为此争辩,而是不断地寻找证据,在国际权威期刊上陆续发表多篇论文,相继获得专家学者的认可和支持。

  谢树成说,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肯定会碰到逆境。“从现在起学会直面它,增强自己的‘逆商’。”他常以自己的人生经历鼓励青年学子,把挫折当成人生的宝贵财富,在逆境中锤炼面对困难的勇气、解决困难的意志力。

  谢树成的实验室有句口号:“以小见大,微力无穷。”他这样解读:每个年轻人心里都有一团梦想之火。要保护好这一点微光,当无数个微光聚在一起,就像微生物一样,一定可以为改变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立根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雷宇 来源:中国青年报

责任编辑:李婧怡